一位精神病康复者的故事

每位精神病康复者及其家人都有独特、不平凡的经历，以下所述的是云云康复者家庭故事中的一个：

迎面走进面谈室的是一个身形高瘦、肩膊向上微缩、装饰传统的中年妇人，同行的正是在中心接受训练的学员亚盛 ─ 一位精神分裂症的患者。看他俩的面貌已知他们的母子关系。我连忙趋前招呼：「金太，你好！请坐。」金太微微点头并慢慢坐下，亚盛亦随即坐在旁边，金太便开始述她坎坷不屈、悲愤不挠的经历。

金太自命福薄，曾嫁两夫均已迟世，余下她与两子 ─ 亚盛及亚明相依为命十多年，亚盛是她与首任丈夫所生。亚盛十一岁当年丧父，同年开始出现自言自语、见鬼幻觉、切夜不眠地在屋内执拾物品，亦无法正常上学。金太认为亚盛一向身体潺弱，容易被「鬼」吓，故肯定他是撞邪，半年内她一面求神拜佛，一面用中药替亚盛调理，望有痊愈的一天，可惜并未见有起色。这半年她独力以工厂散工养活自己及亚盛。加上沉重的医药费已令她不胜负荷，亲友不单未有援手，反倒疏远他们。金太认为全因自己为不祥人，别人对她的拒绝带来极深的伤害。说到这里，她握拳头，停了下来。

当时我也听得入神，金太描述的经历可以用「人间悲剧」来形容。十多年前，一般人对精神病认识很少，误解亦多，常被人误作「撞邪」、「前世作孽今生报应」…，被社会舍弃拒绝，令病患者家人情绪上不单得不到谅解与支持，反倒过来造成外界压力令他们更懊恼、无助。

亚盛出现病征初期，金太根本不能接受儿子有病，将原因推为邪灵鬼怪所为，是自己命薄不祥，害了儿子。同时开始感到自责内疚，面对亲戚亦羞于开口，最后她索性主动疏远亲戚，以便自己及亚盛可以逃避别人不友善的眼光。这半年，她尝试过求神茶、符水、又过不少中药。但亚盛的情况开始转坏之际，金生的出现，为她带来一点的曙光。

金先生是金太的工友，年纪比她大十数年，金生见到亚盛旳情况，多番劝喻她带亚盛尝试看西医。一向思想传统的她认为亚盛的身体弱，绝对不能接受西药，因为西药发散，亚盛是支持不住的。直至一次亚盛彻夜不眠地在街上游荡，被警察带回警署，警察怀疑他有精神病，其后将他转介往医院接受诊断及治疗。医生对她说：「你的儿子患的是精神病。叫做精神分裂。他需要入院治疗。」当下晴天霹雳，「什么？不可能！医生，他只是身体瘦弱一点，遇上爸爸去世，所以…。」她的声音沉下来。终于，亚盛入住医院。

事情发展到现阶段，她不得不接受现实，这半年的内心挣扎已令她情绪低沉，儿子精神有异这事实她一直拒绝接受，一切的蛛丝马迹她一一否认。被自责、内疚、彷徨、逃避煎熬的她终于投降，情绪波动的压力，她已无暇理会，每天频扑往返医院、工厂和家三个地方，为的是每天亲自煲些爱子喜欢的汤水，带到医院。这段时间，金生在工厂内尽力协助她早点将工作完成，在工友间金生亦能以正确的态度给大家认识精神病，这样直接在工厂内建立了一股支援气氛，金太的压力亦因而减轻一点。

亚盛患病已是铁一般的事实，在住院治疗的个多月，金太没有一天睡得好，这次的突变带来的刺激不下于丧失一事。每晚她总是被不安的情绪及亚盛未来的生活面对的、预知的困难所绕，这位自觉无援的母亲，不停地想…

「怎么办才是？亚盛吃的是什么药？会否将他吃成一个迟钝儿？」

「他身体已瘦弱，吃药只令他更消瘦，不吃又不知会怎样？」

「亚盛的病，别人一定感到可怕，其他的人一定会拒绝及排斥他，我可否保护到他不受伤害呢？」

「他出院后，我应该怎样照顾他呢？亚盛会变成怎样的一个人，他还会是以前的亚盛吗？」

「他的治疗不知要多久才可以痊愈？要花多少钱呢？」

「他的能力会否完全丧失呢？他能否工作，赚取生活、养活自己呢？」

「自己会年迈老死？那时没有人可以照顾他，那时就糟糕了？那么，我死之前可以为他安排些什么呢？」

要打量的问题、要忧的事情，是一连串没完结的问号，对将来的茫然、无助、孤单、沉重，再度令她情绪低落，身心所承的压力，实在难以形容。但金先生善良的心，他对精神病人正确的态度，情绪上给她的开解，精神上给她的支持，工作上给她的支援；就因为这样使他们成为患难中的好朋友。两年后，他们正式结婚，再生了亚明，彼此分，互相支持下共同生活了十五年，可惜金生因交通意外而去世。

这十五年，亚盛在鼓励下，好不容易在逢二进一下读了几年书，并入读弱能人士训练中心，尝试跟母亲在工厂内做杂工，后因病发再度入院，离院后转介到笔者工作的中心训练，为他重投社会，自力更生作准备。今次的会面，让笔者对金太这十多年为亚盛所承担的压力和、所付出的努力、挣扎有更多的了解；同时也明白金太对儿子将来所忧虑及期望。刚才她在忆述当年令她思前想后忐忑不安的担子，亦正是她现时的担子，也将是她这辈子需担的压力。
纵然金太经历过的已是过去，但今日在她身上、面上仍留下她努力挣扎、「撑」过活下去的痕迹。正如亚盛一样，患精神病的虽是一个人但这亦是家庭遭遇到的波折，不论是患者及其他家庭成员亦要适应这转变及压力，许多家庭成员如金太，对患者的病情，由震惊、拒绝承认、愤怒、埋怨、自责到接受事实，绝不是一个简单的经历，在实际生活中，面对亲友及邻舍的反应、家人如何与患者相处、病者在治疗过程上遇到的实质问题以及将来生活等，这一连串的困难也是病者及其家庭要面对及应付的压力。

备注：据香港中文大学精神一项研究发现，511位十七岁以下接受精神科服务的病童中，有54.2%是9.2岁。报告又发现大部份患病儿童都是在问题出现了一段颇长时间才得诊断。